复仇

文/王淇生


      “李三儿瘫了这么些年,你说丫是命好还是不好。”

      “家里仨残废,除了喘气儿屁用没有,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还特么跑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不过你看他媳妇儿,照头两年那么打,愣是没打跑。现如今还不是靠人月琴?”

      “生不出孩子的娘们儿,给你你要?”

      “嘿,还真不禁念叨…”

      “瞅,瘦得跟什么似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月琴不是瘦,而是很干枯。

      南亚人似的棕黄色皮肤糙裂不堪,远远走过来,你可能会以为是桑·提亚哥上了公交。

      她左手拎着农贸市场的塑料袋儿,沉甸甸兜住各种蔬菜,只有两根儿大葱直插出来。几道伤疤集中歪斜在撸起的右臂,腕上一个囊肿鼓得像个树泡儿,在这柴火棍儿似的胳膊上倒显得十分自然。黑色塑料袋不时抽动,一条还没死透的草鱼挣在里面。

      在刷卡机旁笨拙地扭动,任凭怎么换来换去,十根手指头都勒成紫红色,也倒腾不出一只空闲的手。司机烦了:“先坐下。”

      她微微鞠躬,露出一个不可谓不憨厚的笑脸:驾驶镜便映上一排又碎又黄的牙。

      月琴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,在特7路上围摆出一个小摊儿。这是一条社区环线,车上除了家庭妇女就是老头儿老太太,谁跟谁都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。而月琴则是出了名的少言寡语,或是嘴笨。

      无论你:“哟,月琴,买菜去了哈?”“这媳妇儿,可真孝顺。”或者是“家里有什么困难就言语一声儿。”

      她都保准儿用那一排黯淡的黄牙回答你。

 

      在兜儿里摸来摸去,终于掏出一张月票,却把一个白信封带到地上,她赶紧捡起来拍拍干净,对折好放回去。

      刷过了票,月琴把脑袋倚在微微颠簸的公车玻璃,汗湿了的头发丝儿拧成几绺儿,又给这块沧桑的窗户抹上一层新的油腻。把方才的信封敛出来,哪怕已在地上趴过片刻,仍干净得像是偷来的,她准备借着正午的毒日头开始读信。

      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两张平整的邮票:红色底的大头娃娃。而拆信的动作虽已竭力着小心,却只是缓慢而已,把胶处啃得乱七八糟。神情急切地把糟烂的信封对折,随后平推进口袋,直到她心满意足地将信展开。

      阳光投射在这张微温的米色纸页,不时泛起白白的光晕,月琴边看,嘴唇边微微地张开,无声间仿佛不是在读,而是要在心尖儿上一字一句刻出来。

 

      “亲爱的嫂嫂: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你好!

      每每收到你的来信,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,知道家里一切都好,我就安心了。

      我在这边逐渐也算是可以立足了,有了自己的房子,真想请爹娘哥和嫂子来坐坐啊!

      听说哥最近要升工程师了,这么多年也算熬出头了!

      …”

      车很颠,她读得很慢,快到站时,她赶紧把信也对折了推进兜里。

      从公交车站走到南里西院儿也就是二、三百米的距离,月琴好似还浸在刚才的信里,她那始终挂着的微笑就是最好的证明。她枯树般的身体在毒日头下慢慢地移动着,粗裂的皮肤像是长满鳞片,不时反射出腥咸而幸福的闪光。

 

      月琴出去时没有关房门,屋里躺着的丈夫、公公和婆婆虽然呈现着干尸的不同型态,但起码在他们猝然死亡之前,也许那绝命的呼喊还能因此被隔壁的邻居们所听见。纵使盛夏的光和热在屋外耀武扬威,而在这阴湿的,被世界遗弃的民房中,却不见它丝毫的踪影。

      这无垠的黑暗和寂静中只能容纳微微的呻吟。

    月琴的公公是个会喘气儿的死人,而继承了他那横暴性格的儿子,也同样继承了他的病态,此时正大张着嘴,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之余,就剩下咿咿呀呀的份儿了。

      而三人中最为健全的是老太婆,她那全身上下最该瘫痪的部位,却得以苟全 – 那张唠唠叨叨的、尖酸刻薄的臭嘴。不过她现在自然没了这个底气,只会在每次月琴经过的时候用尽全身的力气,以极小的音量嘶吼道:“媳妇儿…媳妇儿…有我们家四儿的消息吗…”

 

      月琴则是沉默的,她在黑暗中从容地穿过这昆池岩似的小客厅,并走进更为狭窄的厨房。她把已刮好鳞片的鱼又好好清洗一遍,随后扒掉鱼皮,切出鱼片,再碾成便于消化的鱼滑。随后她又仔细地处理了米糊、蔬菜糊,并分好三个人各自的药。

      把水坐上,等开锅时她从兜里掏出那封信,不知几时下线了的微笑才骤地重连。

      “…

      本来想今年过年回来看看爹娘的,可是一切都听嫂子的,既然爸妈和哥还不能原谅我,考虑到老人家的身体,就再等一等。

      不过有嫂子照顾这个家,哪怕我一辈子再不能回去,也都放心了。

      小宝儿满月时的照片在信封里,嫂子看看,一看就是咱家人。

      真的很想你们!祝一切顺利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弟 李四儿”

      水开了,差点儿扑出来,月琴赶紧把火关小。她在兜里摸来摸去,找出那个信封,里面确实放着一张小孩儿的照片。虎头虎脑的,十分惹人疼爱。

 

      寂静的客厅里似乎传来了谁的呻吟,又似乎没有。

      没有说话,也没有理睬,月琴只是把锅端开,看着在火舌里燃烧着的信件,那张照片里的小脸也旋即化为黑炭。

      呛人的黑烟慢慢在狭窄的厨房漫起,火光微动之间,只有一口碎牙又黄又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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